前一阵子，接了一个驻厂质检的活。那是个小厂，帮同学的朋友加工一个外贸单。这个单是纸制品，类似于美妆盒子，量还比较大，交货时间急，质量要求又严。同学的朋友怕有什么闪失，便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忙盯着。我虽然在这一行干了二十多年，可这种私人小厂还没进过。那个老板姓吴，是个小个子广东人，脾气十分暴躁，动不动就骂员工。他是做工艺出身，不擅长管理，折腾了几年，手下也没几个人。为了接这个单，他夸大了公司规模，等真的做起来就手忙脚乱了。所以急需人帮忙。
我去的时候，他只有十几个正式工（后来才知，也就是长期临时工，工资都是按小时算的），且多是新手。其中大部分是云南人，且年纪都不小了。这让我很意外。因为打工这么多年，遇到的云南人不多。仔细看了一下，穿着和外貌并无大的差别，只有一个叫玉姐的女人能一眼看出不一样。她瘦高，黝黑，尖尖的脸，眼眶较深，鼻子细直，颧骨微高，头发挽在脑后，额头显得光滑且长。如果不是肤色过暗，估计就是这个车间最靓的女。她的老公，我们都叫他老王，是一个皮肤白皙，微胖，微秃的中年男人。他操着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，他本来是不愿出来打工的，但是他儿子来广州一个学校学电子商务（是当地政府选派，学完后有单位分），非要他们也过来。他呢，也想带玉姐出来见见世面（他自己是个打工多年的老油条，但玉姐从未出过远门），于是就来到了这个老乡较多的地方。实际上，他们不光是老乡，很多还有亲戚关系。每次吃饭的时候，都是围坐在一起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，从没出过门的玉姐，竟然是他们的核心人物。她的感受和意见，这些人都会积极响应和拥护。有时，老板和其中的个别员工产生冲突，导致他们要撂挑子时，只能跟玉姐说好话来解决问题。玉姐人是很好的，性格也开朗，就是不能受气。老板如果讲话的语气过重，都会引起她的不适。这样，她的老公、老乡都会找老板理论。吴老板气得要死，却又不想得罪他们(怕他们走了，没人干活)，只能忍气解释。剩下的是四个年轻人，看样子是两对情侣，年纪不大，长得都还清秀，但是有很多纹身，且都抽烟，看上去有点痞。不过，干活手脚还行，但毫不用心，根本不在乎这份工作。有天看到他们没来，就问老板。他愤愤地说，他们过情人节去了。我没想到，现在会有人把五月二十号也当情人节的。可话说回来，连续干一个月没休息一天，谁都有意见啦！但老板已经不这么想了。他觉得是别人没尽到一个打工人的本分。他对我说，这些人没一个让人满意的，到时都要炒掉的……
各种办法都不管用后，只能找劳务公司了。劳务公司是能搞到人的。这其中似乎又有两种形式。一种是介绍工作模式。这种老板大多从老家拉一批人出来，然后送到要人的工厂里面。这几年以偏远的少数民族居多（也有专门从中专技校弄人的，这种老板段位高些，只供应大厂）。另一种是劳务派遣，由老板车接车送去上班。不过价钱要贵三，四块，也就是十七、八块一个钟。这多出来的钱当然不会到打工者手中，而是劳务公司赚走了。吴老板刚开始还有些犹豫，工价有些超出他的预算。事实上，他错判了劳动力市场的行情。这个单，大部分要靠手工，赚的就是个功夫钱。
为了赶货，还得继续加人。这次，是劳务派遣来的。你要十个人，就送十个人来，要二十个人就送二十个人来。不过，人是不固定。很多人干一天，第二天就不来了。有些是因为太累，有些本身就是干一天玩三天的三和大神，还有就是有一技之长，暂未找到对口工作，来凑合两天的，也有些正规厂不要的未成年人或已退休的人。所以，几乎每天都要教人怎么做事，等稍微熟点又走了。这样生产进度依然跟不上。后来联系到一批电子厂的女工。他们就在附近工厂做事。因为芯片短缺，活不多。晚上不加班的时候，就出来打零工。她们是真正的熟手，年纪都是四十多岁的样子。干活很麻利。有一个女人打起包来，比男人还能干。她们说，我们不怕苦，就怕没有钱……
临时工很多，今天来了，明天又走了。其中有两个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一个是个头不高的男孩子，除了发型比较新潮外，其他的地方就像个十来岁的小男孩，问他多大了？他说十五岁，想问他为什么不上学？为什么要来干临时工？又觉得没什么意义。只有默默地想到自己家的孩子……另一个是位四十左右的男人。车间里那么热，很多人都是短裤拖鞋，他却穿衬衣西裤皮鞋。人很瘦，脸上棱角比较明显，头发还是传统的分头。做事似乎很在行，也不惧苦累。特别喜欢提建议，看到哪里有问题，就会去反映，还主动去改进，甚至敢批评老板，一副主人翁的态度。刚开始老板还觉得这人不错，时间久了，就有些烦了，让他好好打包就行了，不要那么多事……他边做事边不停的自言自语，一有机会还是忍不住要去提意见……周围的人都说他脑子有问题，就连老板也开始说他神经病。有时，他也向我抱怨。我就劝他，不要理那么多，这是小厂，没什么规矩的，大家做几天就散了……但他振振有词地说了一堆道理。我笑着问他，是哪里的人？他一面低头干活一面有些傲然地嘟囔：我是哪里人？你们不要小看我，我也是老板，到处都有房子，到处都有工厂，你说我是哪里人？
我被弄得一头雾水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做了几天之后，他因多管闲事，和老王吵了一架，就不再来了。他那个工作又调人来做，但没有一个人能坚持一天的。老板又想起他，给他打电话，他没有接。隔天，我在马路上走，他开着一个破面包车拉着几个人，停下来，和我打招呼，说是帮劳务公司老板送人……
我以前也和大多数人一样，认为他有点问题，可仔细一想，他不过是思维方式不太一样而已。他说他到处都有房子，到处都有工厂，我还暗笑他，现在想来，他说的不就是打工人吗？
而我自己，其实也是一个临时工。大家都从自己的实际出发，选择自己的工作方式。有些可能因为认知的差异性，抱着不同的观念去工作或生活，其实也无可厚非！
这个外贸订单最后也跌跌撞撞地完成了，但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差不多两周。客人方面，由于突然爆发的疫情，也接受了货柜的改期，基本上没出问题。但工厂方面，吴老板却抱怨没赚到钱，白干了一场。他不满意的主要方面是工价和工人，认为工人不听话，工作效率太慢等，是他亏钱的主要原因。他念念不忘的是，以前的打工者多么好，又便宜又能干……
不管是作为一个亲历者，亦或是一个旁观者，我都有些不同看法。
社会在发展，人力成本上升是客观趋势，也是必然趋势。东莞这边的临时工价，是供求关系决定的。不是哪个老板，也不是哪个打工者，甚至也不是政府，单方面的想当然。从前的打工人，三天找不到事做，就有吃不上饭、睡大街的可能；现在的年轻人，一个月没工作，照样住宾馆点外卖……温饱问题不愁的时候，工厂还想踩底线，就不灵了。于是出现用工荒了！工厂真的招不到人了吗？只是找不到像以前那样廉价的人了。经过这几年的博弈，普工的工资升了上来。好点的厂，一个钟能出到十八，或二十，甚至更高，这样可以挑人。十四元一小时差不多是基本薪水，少了这个数就无人问津了。这样加班加点的工作，一个月也就是四五千的样子。和一些工厂的正式普工收入相当（一般厂底薪开到2000-2200元/月，收入多少也看加班时间），缺点是要牺牲其他的一些权益，比如五险一金，年终奖等；好处是比较自由，要求低，工作时可以边听音乐边做事，部分厂也可以穿拖鞋，纹纹身，只要手能动就行了。这种工资水平，从全国来看，谈不上高，但和以前比，是涨了不少。东莞这边的工厂，特别是劳动密集型的，都缩小了规模，也更愿意用些临时工。那些大大小小的劳务公司，倒是出乎意外的红火，有些比开工厂的老板还赚钱。
另一方面，我们的外贸单不是外国人不会做，千里迢迢地来到中国，主要是我们的人工成本低。你的利润空间，很大部分是劳动力差价。并非是你的产品有什么过人之处。加上行业竞争又激烈，都想做外国人的生意，报价越压越低，如果你没有办法降低成本，渐渐地就难以为继了，要么搬到人工更便宜的地方，要么关门。这都是正常的。也可以说是好事，不能进步的企业或行业，转移或淘汰利大于弊。总不能一直让我们处在下游，不然，我们负重前行为了什么？我希望有一天，工价能到一百四十元一小时，我们也能把这些手工活，发到别的国家去做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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